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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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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遠處出現了一團亮光,緩緩移近,韋小寶大驚,心道:“鬼火,鬼火!”那團亮火越移越近,卻是一盞燈籠,提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。韋小寶只想拔步逃走,但給章老三點了穴道,連移動一根腳趾頭兒也難,只得閉住眼睛不看。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,走到自己面前停住。

他嚇得氣不敢透,全身直抖,卻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:“你為什麽閉著眼睛?”聲音嬌柔動聽。韋小寶道:“你別嚇我。我……我可不敢瞧你。”

那女鬼笑道:“你怕我七孔流血,舌頭伸出,是不是?你倒瞧一眼呢。”韋小寶顫聲道:“我才不上你當,你披頭散發,七孔流血,有什麽……什麽好看?”那女鬼咯咯一笑,向他面上吹了口氣。

這口氣吹上臉來,卻微有暖氣,帶著一點淡淡幽香。韋小寶左眼微睜一線,依稀見到一張雪白的臉龐,眉彎嘴小,笑靨如花。當即雙目都睜大些,但見眼前是張清靜秀麗的少女臉孔,大約十三四歲年紀,頭挽雙鬟,笑嘻嘻地望著自己。韋小寶心中大定,問道:“你真的不是鬼?”那少女微笑道:“我自然是鬼,是吊死鬼!”

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,驚疑不定。那少女笑道:“你殺惡人時這麽大膽,怎地見到了吊死鬼,卻又這麽膽小?”韋小寶籲了口氣,道:“我不怕人,只怕鬼!”

那少女又咯咯一笑,問道:“你給人點中了什麽穴道?”韋小寶道:“我知道就好啦!”那少女在他肩膀後推拿了幾下,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,韋小寶雙手登時能動。他提起手臂,揮了兩下,笑道:“你會解穴,那可妙得很。你不是吊死鬼,是解穴鬼!”

那少女道:“我學會不久,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。”又在他腋下、腰間推拿了幾下,韋小寶跳起身來,笑道:“不行,不行,我怕癢。”就是這樣,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。他見這小女鬼神情可愛,忽然膽大起來,伸出雙手,笑道:“你呵我癢,我得呵還你。”說著走前一步。

那少女伸出舌頭,扮個鬼臉。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,殊無半點可怖之意。韋小寶伸手去捏她舌頭。那少女轉頭避開,格格嬌笑,道:“你不怕吊死鬼了麽?”韋小寶道:“你有影子,又有熱氣,是人,不是鬼。”那少女雙目一睜,正色道:“我是僵屍,不是鬼!”

韋小寶一怔,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,笑道:“僵屍的腳不會彎的,也不會說話。”那少女又笑起來,道:“那我一定是狐貍精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不怕狐貍精。”心中有些犯疑:“莫非她真是狐貍精?”轉到她身後瞧了瞧。那少女笑道:“我是千年狐貍精,道行很深,沒尾巴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像你這樣美貌的狐貍精,給你迷死了也挺好。”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,伸手指刮臉羞他,說道:“也不怕羞,剛才還怕鬼怕得什麽似的,這會兒卻來說便宜話了。”

韋小寶第一怕僵屍,第二怕鬼,至於狐貍精倒不怎麽怕。眼見這少女和藹可親,說的又是一口江南口音,和自己的家鄉話相差不遠,比之方怡、沐劍屏,尚多了幾分令人親近之意,笑道:“姑娘,你叫什麽名字?”那少女道:“我叫雙兒,一雙的雙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那很好啊,就不知是一雙香鞋,還是一雙臭襪。”

雙兒笑道:“臭襪也好,香鞋也好,由你說吧。桂相公,你身上濕淋淋的,一定很不舒服,請到那邊去換幹衣服。就只一件事為難,你可別見怪。”韋小寶道:“什麽事為難?”雙兒道:“我們這裏沒男人衣服。”韋小寶心中打一個突,登時臉上變色,心想:“這屋中都是女鬼。”

雙兒提起燈籠,道:“請這邊來。”韋小寶遲疑不定。雙兒已走到門口,回頭等他,微笑道:“穿女人衣服,你怕不吉利,是不是?這樣吧,你睡在床上,我趕著燙幹你衣服。”

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柔體貼,難以拒絕,只得跟著她走出房門,問道:“我那些同伴們呢,都到哪裏去了?”

雙兒落後兩步,和他並肩而行,低聲道:“三少奶吩咐了,什麽都不能對你多說,待會你用過點心後,三少奶自己會跟你說的。”

韋小寶早已餓得厲害,聽得有點心可吃,登時精神大振。

雙兒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沈沈的走廊,來到一間房中,點亮了桌上蠟燭。那房中只一桌一床,陳設簡單,卻很幹凈,床上鋪著被褥。雙兒將棉被揭開一角,放下帳子,道:“桂相公,你在床上除下衣衫,拋出來給我。”韋小寶依言跳入床中,除下了衣褲,鉆入被窩,將衣褲拋到帳外。雙兒接住了,走向門口,說道:“我去拿點心來。你愛吃甜粽,還是鹹粽?”韋小寶笑道:“肚裏餓得咕咕叫,就是泥沙粽子,也吃他三只。”雙兒一笑出去。

韋小寶見她一走,房裏靜悄悄的,瞧著燭火明滅,又害怕起來:“啊喲,不好,女鬼請人吃面吃餛飩,其實吃的都是蚯蚓毛蟲,我可不能上當。”

過了一會,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。雙兒雙手端了木盤,用手臂掠開帳子。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只剝開了的粽子,心中大喜,實在餓得狠了,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蟲,老子也吃了再說,提起筷子便吃,入口甘美,無與倫比。他兩口吃了半只,說道:“雙兒,這倒像是湖州粽子,味道真好。”浙江湖州所產粽子,米軟餡美,天下無雙。揚州有湖州粽子店,麗春院中到了嫖客,常差韋小寶去買。粽子整只以粽箬裹住,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,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出來,嘗上一嘗。自到北方後,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。

雙兒微感驚異,道:“你真識貨,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。”韋小寶口中咀嚼,一面含含糊糊地道:“這真是湖州粽子?這地方怎買得到湖州粽子?”雙兒笑道:“不是買的,是狐貍精……嘻嘻……狐貍精使法術變來的。”韋小寶讚道:“狐貍精神通廣大。”忽然想到章老三他們一夥人,加上一句:“壽與天齊!”

雙兒笑道:“你慢慢吃。我去給你燙衣服。”走了一步,問道:“你怕不怕?”韋小寶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,但畢竟還是有些怕,道:“你快點回來。”雙兒應道:“是!”

過不多時,韋小寶聽得哧哧聲響,卻是雙兒拿了一只放著紅炭的熨鬥來,將他的衣褲攤在桌上,一面熨衫,一面相陪。

四只粽子二鹹二甜,韋小寶吃了三只,再也吃不下了,說道:“這粽子真好吃,是你裹的麽?”雙兒道:“是三少奶調味配料的,我幫著裹。”

韋小寶聽她說話是江南口音,心念一動,問道:“你們是湖州人嗎?”

雙兒遲疑不答,道:“衣服就快熨好了。桂相公見到三少奶時,自己問她,好不好?”這話軟語商量,說得甚是恭敬。

韋小寶道:“好,有什麽不好?”揭起帳子,瞧著她熨衣。雙兒擡起頭來,見他裸著上身,向他微微一笑,道:“你沒穿衣服,小心著涼。”韋小寶忽然頑皮起來,身子一聳,叫道:“我跳出來啦,不穿衣服,也不會著涼。”雙兒吃了一驚,卻見他一溜之下,全身鉆入被底,連腦袋也不外露,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。

過了一頓飯時分,雙兒將熨幹了的衣褲遞入帳中,韋小寶穿起了下床。雙兒幫著他扣衣鈕,又取出一只小木梳,給他梳了頭發,編結辮子。韋小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,心下大樂,說道:“原來狐貍精是這樣的好人。”雙兒抿嘴笑道:“什麽狐貍精不狐貍精的,難聽死了,我不是狐貍精。”韋小寶道:“啊,我知道了,要說‘大仙’,不能說狐貍精。”雙兒笑道:“我也不是大仙,我是個小丫頭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是小太監,你是小丫頭,咱倆都是服侍人的,倒是一對兒。”雙兒道:“你是服侍皇帝的,我怎能跟你比?一個在天,一個在地。”說話之間,結好了辮子。

雙兒道:“我不會結爺們的辮子,不知結得對不對?”韋小寶將辮子拿到胸前一看,道:“好極了。我最不愛結辮子,你天天能幫我結辮子就好了。”雙兒道:“我可沒這福氣。你是大英雄,我今天給你結一次辮子,已經是前世修到的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啊喲,別客氣啦,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辮子,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!咚咚咚,咚咚咚,現下再敲!”

雙兒臉上一紅,低聲道:“我說的是真心話,你卻拿人家取笑。”韋小寶道:“沒有,沒有,我說的也是真心話。”雙兒微微一笑,說道:“三少奶說,桂相公要是願意,請你勞駕到後堂坐坐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你三少爺不在家麽?”雙兒“嗯”了一聲,輕輕地道:“故世啦!”

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,心中一寒,不敢再問,跟著她來到後堂一間小小花廳之中,坐下來後,雙兒送上一蓋碗熱茶。韋小寶心中打鼓,不敢再跟她說笑。

過了一會,只聽得步聲輕緩,板壁後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,眉清目秀,端莊大方,說道:“桂相公一路辛苦。”說著深深萬福,禮數恭謹。韋小寶急忙還禮,說道:“不敢當。”那少婦道:“桂相公請上座。”

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,不施脂粉,臉色蒼白,雙眼紅紅的,顯是剛哭泣過來。燈下見她赫然有影,雖陰森森的,卻多半不是鬼魅,心下忐忑不安,應道:“是,是!”側身在椅上坐下,說道:“三少奶,多謝你的湖州粽子,真正好吃得很。”

那少婦道:“亡夫姓莊,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。桂相公在宮裏多少年了?”韋小寶心想:“剛才黑暗之中,有個女人來問殺鰲拜之事,我認了是我殺的,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子給我吃。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。”說道:“也不過一年多些。”莊夫人道:“桂相公手刃奸相鰲拜的經過,能跟小女子一說嗎?”

韋小寶聽她把鰲拜叫作“奸相”,更加放心。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,不論別的兩張是什麽牌,翻出牌來,總之是有殺無賠,最多是和過。當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、鰲拜如何反抗,眾小監如何一擁而上,卻給他殺死數人,自己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睛這才擒住等情說了,只是康熙拔刀傷他,卻說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鰲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。

莊夫人不發一言,默默傾聽,聽到鰲拜殺了不少小太監,韋小寶被他打倒,康熙逃入桌底,神情大為緊張,待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鰲拜眼睛、刀刺其背、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,不由得輕輕籲了口氣。韋小寶聽慣了說書先生說書,何處當頓,何處當揚,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。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,種種細微曲折之處,說得甚是詳盡,再加上些油鹽醬醋,聽他說這故事,比他當時擒拿鰲拜的實況,只怕還多了好幾分驚心動魄。

莊夫人道:“原來是這樣的。外邊傳聞,那也不盡不實得很,說什麽桂相公武功了得,跟鰲拜大戰三百回合,使了絕招將他制伏。想那鰲拜號稱‘滿洲第一勇士’,桂相公武功再高,終究年紀還小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當真打架,就有一百個小桂子,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。”

莊夫人道:“後來鰲拜卻又是怎樣死的?”

韋小寶心想:“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,那麽必是武林中人。不必扯謊之時就不可扯謊,以免辛辛苦苦贏來的錢,一鋪牌又輸了出去。”於是據實將康熙如何派他去察看鰲拜,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,自己如何錯認來人是鰲拜部屬,如何奮身鉆入囚室,殺了鰲拜等情一一說了,最後道:“這些人原來是鰲拜的對頭,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好漢。他們見我殺了鰲拜,居然對我十分客氣,說為他們報了大仇。”

莊夫人點頭道:“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為弟子,又當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,原來都由於此。”

韋小寶心想:“你都知道了,還問我幹什麽?”說道:“我卻是糊裏糊塗,什麽也不懂的。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,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。”他不知莊夫人與天地會是友是敵,先來個模棱兩可再說。

莊夫人沈思半晌,說道:“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鰲拜,用的是什麽招數,可以使給我看看嗎?”

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,心想:“這女子邪門得緊,我如胡說八道,大吹牛皮,多半要拆穿西洋鏡,還是老老實實的為妙。”當下站起身來,說道:“我又有什麽屁招數了?”雙手比劃挺匕首戳鰲拜之背,說道:“我什麽功夫也不會,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,亂七八糟,就是這麽幾下子。”

莊夫人點點頭,說道:“桂相公請寬坐。我叫雙兒去拿些桂花糖來請桂相公嘗嘗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向韋小寶萬福為禮,走進內堂。

韋小寶心想:“她請我吃糖,自然沒有歹意了。”終究有些不放心:“這三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,也說不定她道行高,鬼氣不露。”

只見雙兒捧了一只青花高腳瓷碟出來,碟中裝了不少桂花糖、松子糖之類,微笑道:“桂相公,請吃糖。”將瓷碟放在桌上,回進內堂。

韋小寶坐在花廳,吃了不少桂花糖、松子糖,只盼快些天亮。

過了良久,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,門後、窗邊、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,在偷偷向他窺看,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。黑暗之中,難以分辨是人是鬼,只看得他心中發毛。

忽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:“桂相公,你殺了奸賊鰲拜,為我們眾家報了血海深仇,大恩大德,不知何以報答。”長窗開處,窗外數十白衣女子羅拜於地。

韋小寶吃了一驚,忙跪下答禮。只聽得眾女子在地下咚咚磕頭,他也磕下頭去,長窗忽地關了。那老婦說道:“恩公不必多禮,未亡人可不敢當。”但聽得長窗外眾女子嗚咽哭泣之聲大作。

韋小寶毛骨悚然,過了一會,哭泣之聲漸漸遠去,這些女子便都散了。他如夢如幻,尋思:“到底是人還是鬼?看來……看來……”

過了一會,莊夫人從內堂出來,說道:“桂相公,請勿驚疑。這裏所聚居的,都是為鰲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,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鰲拜,為我們得報大仇,無不感恩。”

韋小寶道:“那麽莊三爺也……也是為鰲拜所害了?”莊夫人低頭道:“正是。這裏人人泣血痛心,日夜只盼覆仇,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,竟死在桂相公的手下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又有什麽功勞了,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。”

雙兒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,放在桌上。莊夫人道:“桂相公,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答,本當好好款待,才是道理。只是孀居之人,頗有不便,大家商議,想送些薄禮,聊表寸心,但桂相公行囊豐足,身攜巨款,我們鄉下地方,又有什麽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?至於武功什麽的,桂相公是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,遠勝於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,這可叫人為難了。”

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的,說道:“不用客氣了。只是我想請問,我那幾個同伴都到哪裏去了?”莊夫人沈思半晌,道:“既承見問,本來不敢不答。但恩公知道之後,只怕有損無益。那幾位恩公的朋友,我們自當竭盡所能,不讓他們有所損傷。他們日後自可再和恩公相會。”

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用,擡頭向窗子瞧了瞧,心想:“怎地天還不亮?”

莊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,問道:“恩公明日要去哪裏?”韋小寶心想:“我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,她想必都聽到了,那也瞞她不過。”說道:“我要去山西五臺山。”莊夫人道:“此去五臺山,路程不近,只怕沿途尚有風波。我們想送恩公一件禮物,務請勿卻是幸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人家好意送我東西,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。”

莊夫人道:“那好極了。”指著雙兒道:“這個小丫頭雙兒,跟隨我多年,做事也還妥當,我們就送了給恩公,請你帶去,此後服侍恩公。”

韋小寶又驚又喜,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,竟然是一個人。適才雙兒服侍自己,熨衣結辮,省了不少力氣,如有這樣一個又美貌、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,確是快活得很。但此去五臺山,未必太平無事,須得隨機應變,帶著個小丫頭,卻十分不便。說道:“莊夫人送我這件重禮,那真多謝之極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”要推卻不要吧,一來人家送禮,豈可不收?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,也真舍不得不要。只見雙兒低了頭,正在偷看自己,他眼光一射過去,她急忙轉過了頭,臉上一陣暈紅。

莊夫人道:“不知恩公有何難處?”韋小寶道:“我去五臺山,所辦的事多半很……很不容易,帶著這位姑娘,恐怕不大方便。”莊夫人道:“那倒不用擔心,雙兒年紀雖小,身手卻頗靈便,不會成為恩公的累贅,盡管放心便是。”

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,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,笑問:“雙兒,你願不願意跟我去?”雙兒低下了頭,細聲道:“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,自然……自然要聽三少奶的吩咐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你自己願不願呢?只怕會遇到危險的。”雙兒道:“我不怕危險。”

韋小寶微笑道:“你答了我第二句話,沒答第一句。你不怕危險,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,你心中卻是不願意了。”雙兒道:“夫人待我恩德深重,相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,夫人叫我服侍相公,我一定盡心。相公待我好,是我命好,待我不好,是我……是我命苦罷啦。”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“你命很好,不會命苦的。”雙兒嘴角邊露出一絲淺笑。

莊夫人道:“雙兒,你拜過桂相公,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。”

雙兒擡起頭來,忽然眼圈兒紅了,先跪向莊夫人磕頭,道:“三少奶,我……我……”說了兩個“我”字,輕輕啜泣。莊夫人撫摸她頭發,溫言道:“桂相公少年英雄,年紀輕輕便已名揚天下。你好好服侍相公,他答允了待你好的。”雙兒應道:“是。”轉過身來,向韋小寶盈盈拜倒。

韋小寶道:“別客氣!”扶她起來,打開包袱,取出一串明珠,笑道:“這算是我的見面禮!”心想:“這串明珠,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,用來買丫鬟,幾十個都買到了。可是幾十個丫鬟加在一起,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。”

雙兒雙手接過,道:“多謝相公。”掛在頸中,珠上寶光流動,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。

莊夫人道:“雙兒的父母,也是給鰲拜那廝害死的。她家裏沒人了,她雖給我們做丫頭,其實是好人家出身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她斯文有禮,一見便知道。”

莊夫人道:“恩公去五臺山,不知是打算明查,還是暗訪?”韋小寶道:“那自然是暗訪的了。”莊夫人道:“五臺山各叢林廟分青黃,盡有臥虎藏龍之士,恩公務請小心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多謝吩咐。不過你叫我恩公,可不敢當了。你叫我小寶好啦。”

莊夫人道:“那可不敢當。”站起身來,說道:“一路珍重,未亡人恕不遠送了。”向雙兒道:“雙兒,你出此門後,便不是莊家的人了。此後你說什麽話,做什麽事,一概和舊主無涉,你如在外面胡鬧,我莊家可不能庇護你。”說這句話,神色之間甚是鄭重。雙兒應了。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,走了進去。

眼見窗紙上透光,天漸漸亮了。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,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。韋小寶道:“咱們走吧!”雙兒道:“是!”低下了頭,神色淒然,不住向後堂望去,顯是和莊夫人分別,頗為戀戀不舍。她兩眼紅紅的,適才定是哭過了。

韋小寶走出大門,雙兒跟在身後。其時大雨已止,但山間溪水湍急,到處都是水聲。韋小寶走出數十步,回首向那大屋望去,但見水氣彌漫,籠罩在墻前屋角,再走出數十步,回頭白濛濛的,什麽都看不到了。

他嘆了口氣,道:“昨晚的事,真像是做夢一般。雙兒,夫人最後跟你說那幾句話,是什麽意思?”雙兒道:“三少奶說,我以後只服侍相公,不管說什麽、做什麽,都跟她莊家沒幹系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麽,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裏去了,你可以跟我說啦!”

雙兒一怔,道:“是。相公那些同伴,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,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們逮住了,但後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,卻一古腦兒地都搶了去。三少奶說,咱們是女流之輩,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鬥動粗,再說,也未必鬥得過,暫且由得他們,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幾位同伴。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,也就走了,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。”

韋小寶點點頭,對方怡和沐劍屏的處境頗為擔心。雙兒道:“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說,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。那人親口答允了的。”韋小寶嘆道:“神龍教這些家夥,只怕說話如同放屁,唉,可也沒法子。”又問:“三少奶會武功麽?”雙兒道:“會的,不但會,而且很了得。”

韋小寶搖了搖頭,道:“她這麽風也吹得倒的人,怎麽武功會很了得?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,三少爺又怎會給鰲拜殺死?”雙兒道:“老太爺、三少爺他們遇害之時,幾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。那時男的都給鰲拜捉到北京去殺了,女的要充軍到寧古塔去,說什麽給披甲人為奴。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,殺死了解差,把我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,安頓在這裏,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。”韋小寶才漸漸明白。

其時天已大亮,東方朝暾初上,一晚大雨,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。韋小寶直到此刻,才半點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。問道:“你們屋子裏放了這許多靈堂,那都是給鰲拜害死的眾位老爺、少爺?”

雙兒道:“正是。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,從不跟外邊人來往。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,我們總是裝神扮鬼,嚇走了他們。所以大家說這是間鬼屋,近一年來,誰也不敢過來了,想不到相公昨晚會來。三少奶說,我們大仇未報,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。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、少爺們的名字,要是外人見了,可大大的不便,相公昨晚問起,我不敢說。不過三少奶說道,從今以後,我只服侍相公,跟莊家沒了幹系,自然是什麽都不能再瞞你了。”

韋小寶喜道:“是啊。我跟你說,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,桂公公什麽的,卻是假名。你是我韋家的人,不是桂家的人。”雙兒甚喜,道:“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,我決不會洩露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這真名也不是什麽大秘密,天地會中的兄弟,就有許多人知道。”

雙兒道:“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夥動手之時,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。見到他們會念咒,嘴裏嘰哩咕嚕地念咒……”韋小寶笑道:“‘洪教主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。’這種咒語,我也會念。”雙兒道:“三少奶說,他們嘴裏這麽念咒,暗底裏一定還在使什麽別的法術,否則不會突然一念咒,手底下的功夫就會大增。後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,三少奶在窗外聽,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燈火,用漁網把一夥人都拿了。”

韋小寶一拍大腿,叫道:“妙極!用漁網來捉人麽?那好得很啊。”雙兒道:“三少奶說,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麽了不起,就是妖法厲害,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,一引他出來,就熄了燈火,漁網這樣一罩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捉到了一只老王八。”

雙兒嘻嘻一笑,道:“山背後有個湖,我們夜間常去打魚。我們在湖州時,莊家大屋靠近太湖,那湖可大了。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,租給漁人打魚。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網捉魚的法子。”

韋小寶道:“你們果然是湖州人,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麽好吃。三少爺到底怎麽給鰲拜害死的?”

雙兒道:“三少奶說,那叫做‘文字獄’。”韋小寶奇道:“蚊子肉?蚊子也有肉?”雙兒道:“不是蚊子,是文字,寫的字哪!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,學問好得很,他瞎了眼睛之後,作了一部書,書裏有罵滿洲人的話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嘖嘖嘖,了不起,瞎了眼睛還會作書寫文章。我眼睛不瞎,見了別人寫的字還是不識,我這可叫做‘亮眼瞎子’了!”雙兒道:“老太太常說,世道不對,還是不識字的好。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,每一位遭難的老爺、少爺,個個都是學士才子,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。就因為做文章,這才做出禍事來啦。不過三少奶說,滿洲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,我們偏偏要讀,偏偏要做,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。”

韋小寶道:“那你會不會做文章?”雙兒嘻地一笑,道:“相公真愛說笑話,小丫頭怎麽會做文章?三少奶教我讀書,也不過讀了七八本。”韋小寶“嘩”的一聲,說道:“你讀了七八本書!那比我行得多了。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。”雙兒笑道:“相公不愛讀書,老太太一定喜歡你。她說一到清朝,敗家子才讀書。”

韋小寶道:“對!我瞧鰲拜那廝也不大識字,定是拍馬屁的家夥說給他聽的。”雙兒道:“是啊。我們大少爺作的那部書,叫做什麽《明史》,書裏頭有罵滿洲人的話。有個壞人名叫吳之榮,拿了書去向鰲拜告發。事情一鬧大,害死了好幾百人,連賣書的書店老板、買書來看的人,都給捉去殺了頭。相公,你在北京城裏,可見過這個吳之榮麽?”

韋小寶道:“還沒見過,慢慢地找,總找得著。雙兒,我想拿你換一個人。”雙兒吃了一驚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要拿我去送給人?”韋小寶道:“不是送給別人,是換一個人。”雙兒眼圈兒早已紅了,急得要哭了出來,道:“什麽……什麽換一個人?”

韋小寶道:“你三少奶將你送給了我,這樣一份大禮,可不容易報答。我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廝捉了來,去送給你三少奶。那麽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。”

雙兒破涕為笑,右手輕輕拍胸,說道:“你嚇了我一跳,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。”

韋小寶大喜,道:“你怕我不要你,就急成這樣。你放心,人家就是把金山、銀山、珍珠山、寶石山堆在我面前,也換不了你去。”

說話之間,兩人已走到山腳下,但見晴空如洗,萬裏無塵,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“鬼屋”避雨的狼狽情景,當真大不相同。只是徐天川、方怡、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,不知能否脫險,憑著自己的本事,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,多想既然無用,不如不想。

行出數裏,來到一個市集,兩人找了家面店,進去打尖。韋小寶坐下後,雙兒站在一旁侍候。

韋小寶笑道:“這可別客氣啦,坐下來一起吃吧。”雙兒道:“不成,我怎麽能跟相公一桌吃飯?太沒規矩啦。”韋小寶道:“管他媽的什麽規矩不規矩。我說行,就行。等我吃完了你再吃,多耽擱時候。”雙兒道:“相公一吃完,咱們就走。我買些饅頭,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,不會耽擱的。”韋小寶嘆道:“我有個怪脾氣,一個人吃東西,肚子一定作怪,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兒吃,待會兒肚子疼起來,那可有得受的了。”

雙兒嫣然一笑,只得拉張長凳,斜斜地坐在桌子角邊。

兩人吃完了面,韋小寶說道:“你穿女裝,路上很多人都瞧你,因為你生得太好看了。到得前面市鎮之上,你可得改裝,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。”雙兒道:“是。我改什麽裝?”韋小寶微笑道:“你改了男裝吧。”

取出一塊碎銀子,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,車行三十餘裏後,到了一座大市鎮。韋小寶遣去車夫,赴客店投宿,取出銀子,命雙兒去購買衣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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